8月的清晨,景迈总是被云雾环绕,呈现出壮美的人与自然交融风貌。典型的布朗族村寨中,建筑屋脊上都装饰有典型的“一芽两叶”标识。
左图:传统的景迈傣族干栏式民居建筑面积100到180平方米。底层为架空层,轻盈通透;二层由前廊、堂屋、晒台等组成。
右图:传统的景迈布朗族干栏式古竹楼建筑面积60到160平方米。传统民居一般由底层架空层、楼梯等组成。遇不规则地形时平面组织灵活。
南座是一座佤族村寨,位于“景迈山古茶林文化景观”缓冲区内。村民自豪地将全村一起盛装合影的大幅照片悬挂在村中的活动中心入口处。
景迈各个村落的居民善良热情。走在村中,可以看到茶叶、蜂蜜,还有不知名的土特产品就摆在路边或窗前,任由路过的人们自己扫码挑选。
9月举行的第45届世界遗产大会通过决议,将中国“普洱景迈山古茶林文化景观”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茶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饮品之一。2019年,第74届联合国大会宣布将每年的5月21日设立为“国际茶日”,以赞誉茶在经济、社会和文化等领域展现出的重要价值。
目前的考古发现显示,中国古人栽培茶树的历史可追溯至6000多年前。陆羽《茶经》记载“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悠久的种茶饮茶历史、面积广阔且生态条件复杂的茶产区、繁多的茶树品种和茶类……种种因素相互作用,造就了中国茶文化遗产内容丰富,类型多样。
近年来,“茶”蕴含的文化遗产价值日益受到重视。中国农业农村部陆续公布的“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中,包含“云南普洱古茶园与茶文化系统”在内的3项与茶相关的项目也被联合国粮食及农业组织认定为“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
2010年,景迈山古茶林申报世界遗产工作拉开序幕。2012年,列入《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
但是,将“茶”申报世界遗产面临许多难题。“最主要的难点集中在缺乏合适的价值阐释方法。”邹怡情是北京清华同衡规划设计研究院遗产地可持续发展研究所所长,自2013年开始,她就一直参与景迈山古茶林申遗工作。
“茶文化涉及的范围极广,贯穿于茶树和茶叶的栽培种植、生产制作、贸易运输、消费品鉴等各个环节。每个环节又都有不同的研究视角和重心并衍生出各自对应的学术圈。”邹怡情分析说,“由此出现了中国茶文化研究长期以来各自埋头钻研,缺乏沟通交融的现象——这导致中国学者的研究不能从整体上把握中国茶文化特点,难以将其放入世界遗产评估框架中去准确论证。”
茶、葡萄酒和咖啡被视作全球最受欢迎的三大饮品。早在1999年,法国圣艾米伦区葡萄园文化景观就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迄今,已有多处葡萄园文化景观和咖啡园文化景观成功申遗。那么,可否借鉴葡萄酒和咖啡的价值阐释方法,申报“茶文化景观”呢?
“文化景观”是一种特殊的遗产类型,有其独特的价值评估体系。“如果我们以文化景观研究方法来认知和研究茶相关的文化遗产地,评估该遗产地反映的可持续性土地利用的特殊技术,以及反映的人与大自然特定的精神关系,这样不仅能研究茶文化涉及的各个环节,还能将这些研究结论联系起来,综合评估‘茶’的遗产价值。”邹怡情分析。
2016年,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策划开启全球茶文化景观主题研究项目并将重点放在亚洲地区,明确为“亚洲茶文化景观主题研究”。中国专家参与编写的中国部分是重头戏。中国古迹遗址保护协会副研究员解立是该研究项目的中国工作组负责人。她介绍:“该研究项目使用世界遗产文化景观的概念,为茶文化遗产研究提供了整合原有跨学科、多领域知识的新工具和方法。”
“在这项研究的推动下,多个亚洲产茶国列出潜在的茶景观申遗项目,中国报告也首次运用文化景观研究方法,对中国丰富多样的文化遗产进行了全面梳理。研究使得景迈山作为茶文化遗产地,以一种国际社会易于理解的方式,在中国、亚洲以至全球的价值定位得到了更好的证明和凸显。”解立回忆说。
茶文化景观研究方法推动了具体的进展。围绕着“茶文化景观”,形成了普洱景迈山古茶林文化景观申遗文本。在“列入理由”中,文本提到:“景迈山古茶林文化景观是世界上现代茶园种植技术普及前,传统的‘林下茶种植’方式保存至今的实物例证和典型代表。”“这一种植传统通过延续至今的社会治理体系、文化传统以及独特的‘茶祖信仰’保持下来,传承千年且依旧充满活力,是森林农业开发和人类茶种植模式的典范。”
景迈山古茶林申遗历程为茶文化景观研究方法提供了充分的实践机会。中国也由此成为应用茶文化景观研究方法最多的国家。邹怡情参与编制了多项景迈山古茶林遗产保护管理有关技术文件。她介绍:“事实上,景迈山古茶林是首个进行申遗的茶文化景观,国内外都没有先例可借鉴。因此,基于茶文化景观研究方法,保护理念、工作机制和保护措施等各个方面都进行了探索。”
景迈山古茶林是有机演进的文化景观遗产。在那里,“人与自然”“人与遗产”互动关系处于动态变化过程中。“随着社会发展,人们的需求会不断扩张,非常容易出现人地矛盾。”邹怡情说,“比如村民期望大规模扩建房屋,但这会挤压森林、茶林空间,文化景观的格局和特征就可能遭到破坏。要想保障遗产价值的延续,‘人’是关键。”
在遗产保护专家建议和参与下,云南省、普洱市、澜沧拉祜族自治县各级政府采取了“以人为中心”的保护理念,建立了各方协商决策的工作机制,让当地村民参与遗产保护管理的决策、实施过程,以期提高遗产保护的可持续性。
2015年,邹怡情和团队开始在景迈山负责传统民居建筑修缮。景迈山芒景村布朗族村民苏国文找到邹怡情,提议在修缮同时,为该村民居砌上“一芽两叶”装饰。“布朗族作为景迈山上生活的世居民族之一,一直有将‘一芽两叶’装饰砌在屋脊两端的传统,象征我们对普洱茶最高采茶标准的尊重。”村里一些民居的装饰在风吹雨打下磨损毁坏,民族特征难以辨识,心系布朗族民族文化的苏国文深感可惜。
仔细分析之后,邹怡情和团队认为应支持这一需求,帮助芒景村补砌装饰,强化传统民居建筑的民族特征。
普洱景迈山古茶林文化景观需要兼顾自然和文化两大领域的价值保护。景迈山上有古茶林、村落格局、宗教建筑、民居建筑、遗迹遗存、古树名木等物质文化遗产内容,也包含传统建筑营造技艺、普洱制茶工艺和民俗、民间文学等非物质文化遗产。2017年,国家文物局批复同意了《景迈古茶园文物保护规划》(以下简称《规划》),涵盖了景迈山文化遗产地的各项遗产要素。
自古以来,景迈当地的世居民族形成了规范生产生活行为的诸多行为准则。其中,许多“乡规民约”体现了他们尊重自然和爱护茶林的价值观,是林下茶种植传统延续至今的制度保障。因此,邹怡情和团队在编制技术文件时,通过《规划》将“乡规民约”纳入遗产管理体系和村寨管理制度,让传统知识和智慧在当代遗产管理中继续发挥作用。各村寨制订的新时期乡规民约,也都加入了“禁止在古茶林、古茶园和生态茶园中使用农药和化肥”“在古茶树采摘中,只采摘春、秋两季,让古茶树得以休养生息”等内容。
“公元10世纪左右,先民迁徙到景迈山时发现野生茶树,于是在森林中建寨,在村寨周围人工栽培茶树,探索出独特的林下茶种植技术并世代传承下来……”9月15日,第45届世界遗产大会举办的同时,在景迈山景迈村,傣族村民仙贡正向公众介绍当地茶文化。时间回到10多年前,在景迈山古茶林开始申遗时,仙贡还对文化遗产“一窍不通”。
2010年,仙贡成立了茶叶农民专业合作社,一心想着经营茶叶生意。“当时,我压根不懂申遗是什么,也不懂申遗意味着什么。我只关心‘茶价会变好吗’。”仙贡说。
“有必要让当地村民认识到申遗的意义,而不是被动地接受相关工作安排。”邹怡情在实践中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她和团队进入景迈山的第一件事,就是联合当地工作人员对村民普及遗产相关知识。
景迈山古茶林申遗之初,一些村民受普洱茶销售价格持续走高的影响,想拆除自家的传统民居,改建大型茶厂,扩大生产规模。景迈山芒景村布朗族村民、原党总支书记南康对村民进行劝说。村民颇不服气:“我的房子,为啥不能拆?”
南康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我就拿出《规划》,逐字逐句对照着向建茶厂的村民解释,‘你家房屋是传统民居保护建筑,属于景迈山的物质遗产价值载体,根据《规划》第86条,不得损毁、改建、添建或者拆除。’”
“只是做到让人了解申遗并不够,还得能让村民把景迈山的故事讲出来。”邹怡情和当地申遗工作组从村落中挑选出近百名能讲普通话、口才好又了解热爱本民族文化的村民,组成讲解团,为慕名前来的游客讲述“景迈山申遗那些事儿”。“在一遍遍讲述中,村民对景迈山的认同感不断加强。”邹怡情说。
随着申遗工作开展,景迈山“茗”声逐步远扬,往来茶商络绎不绝。南康介绍,申遗前,景迈山茶叶乏人问津,村民要把茶叶运到别的村子才能卖出去。“现在,不仅茶叶卖光了,蜂蜜、古茶树上寄生的珍稀植物‘螃蟹脚’等产品也随之销量攀升。”南康说。
如今,仙贡的合作社已从成立之初的27户社员增至229户。亲眼见证申遗带来的经济发展后,仙贡感叹:“以前觉得‘申遗’是个很大、离我们很遥远的事,其实它和每个景迈山村民息息相关。”
景迈山古茶林文化景观申遗实践,也推动了国际范围内对茶文化遗产的认知变化。参加第45届世界遗产大会期间,解立收到了来自日本、越南、斯里兰卡等国家代表的祝贺。“他们感谢中国对茶文化景观研究、保护的探索和实践。这些国家的茶文化遗产各具特色。景迈山古茶林申遗成功、由中国大力推动的《亚洲茶景观主题研究》成果发布,这些都使得茶文化景观研究方法体系更加完善,各国以‘茶’申遗的前景也更‘有戏’了。”解立说。
如何借鉴景迈山古茶林的申遗经验?邹怡情指出,目前,一些地区仅仅把茶园作为经济产业,没有挖掘和保护茶园的遗产价值。她建议这些茶园也运用茶文化景观研究方法,先着手系统梳理茶文化景观遗产,申请“省保”“国保”单位,把当地茶文化及其物质载体——历史茶园保护起来。
中国的茶文化已走向全世界。邹怡情认为,未来,中国要继续运用茶文化景观研究方法,系统整理有价值的中国茶文化景观并提升保护管理水平。“可以考虑采用‘打包’申遗的策略,选择中国其他地区具有代表性、保护管理状况较好的茶区,申请新的茶系列遗产。”邹怡情说。
景迈山古茶林文化景观是中国西南地区世居民族延续至今的林下茶种植传统的典型例证。
世居民族延续至今的社会治理体系,独特的茶祖信仰、以“和”为核心的当地茶文化、保护生态的村规民约,以及互敬互爱的风俗习惯,实现了人与茶、人与自然的高度精神联系,保证了这种传统延续千年并依然充满活力。
申报遗产地是世居民族保护并合理利用山地和森林资源的典范。世居民族利用因地制宜的土地平面、垂直利用技术和村寨选址、建设技术等传统知识体系,通过以古茶林为核心的生产、生活和生态用地的合理分配和可持续利用,创造了茶在森林中、村在茶林中、耕地和其他生产活动在茶林外的智慧的山地人居环境,是可持续发展的山地森林农业文化景观的杰出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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