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凭贬值、内卷严重的当下，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对精致的白领生活祛魅，脱掉孔乙己的长衫，开始尝试轻体力活。上门给植物浇水、做便利店服务员、去闹市区摆摊卖娃娃，换一种活法，或调剂上班生活，感受劳动本身的快乐和艰辛。

　　可乐原本是一名base北京的编剧，从事烧脑耗能的文字工作之余，她在租来的屋子里养了80多盆热带植物，偶尔在社交媒体上发几张照片，结识了许多有共同兴趣的“植友”。

　　去年7月底她从上一家公司离职，本想着休息半年后就找下一份工作，但事实证明，

　　在度过了最初几个月的悠闲后，她的精神状态急遽下滑，连写点文字来抒发情绪都感到痛苦，对向来视为宝贝的植物也疏于照顾，折损了将近20盆，“它们死了我更崩溃”。

　　为了给生活寻找一些确定感，可乐向去新城市工作的植友提出合作的请求，接下了上门给植物浇水的活儿，如今已经做了两周多，成交了4单。

　　“她（植友）把这件事当成兼职，小半年接了快30多单，我旁观了很久，非常感兴趣，但是不好意思提出合作，”可乐说，“现在我们是合作状态，她在远程线上对接，我在本地上门服务，收到的费用按比例分成。”

　　上门给植物浇水，这活儿说累也累，有时候要穿越大半个北京城，光是给上百盆植物浇水就要花去两三个小时，偶尔还要给大型植物比如枫树换盆、松土。相比每一单的体力消耗和时间成本，基本上属于亏本买卖，但可乐乐在其中。

　　和植物打交道，能让她感受到一种久违的专注。早晚喷水，换盆松土，计时开窗通风，计算水肥和药物的配比，靠近这些确定的事物将她从对前途的焦虑中解脱出来，停止胡思乱想。

　　干农活的时候脑子就停止了，全部都是确定的数字，一个单子就是一个新的确定，有时候（人）确实需要暂时把诗和远方丢到垃圾桶里。”

　　而作为一个编剧的想象力，也在去陌生人家做客的过程中得到舒展，可乐感到自己的创作活力又回来了。

　　观察不同客户个性迥异的家居装饰、物品摆放和植物选择，她总忍不住联想或猜测主人的性格特点。最近的一次服务是帮一位出差的植友照料家里的绿植，一共十盆，20分钟就浇水完毕。

　　在可乐的印象里，这是一个非常干净整洁的家，空气中能闻到燃香的味道，一进门有三只花枝鼠锁在笼子里。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它们，“真的有很长很长的尾巴”。

　　“（这个过程）像在玩单机游戏，系统给你派了一个任务，主线盆花，支线是通过家中的线索判断主人的性格，比如书架上有设计类的书，可能是做艺术相关工作的，1个小时不到任务做完就速速离开。”

　　今年4月份考研成绩放榜，Yuki考上了心仪大学的法学专业。距离9月份开学还有好几个月，她打算在家乡城市先找一份轻体力活干着。

　　“实在不想做太费脑力的工作了！”准备考研之前，Yuki曾在一家本地的法律咨询公司工作，差点留下心理阴影。

　　这家公司销售和法务部门分开，9成的案子都是各种厂子和大小老板之间的债务纠纷。销售为了达成业绩，不管胜诉几率有多大，在客户面前许下“保赢”的承诺，而当案子转接到Yuki手上，才发现客户什么证据都没有，还要被数落“你们法务不够专业，不如销售”。这样的事情一多，Yuki逐渐对工作感到失望，干了四五个月就走了。

　　考研成功上岸后，如何度过这一段堪比“高考结束后的暑假”，Yuki认为介于脑力活和重体力活之间的轻体力工作是不二之选，既能打发时间，又能保持和社会的接触，赚点自己的零花钱。

　　但本科学历成了她找轻体力活的一个阻碍。在家里翻了快两个月的招聘软件，Yuki面试过酒店前台、仓管服务员，对方都以“你学历太高了”为由婉拒，要不然就问她“为什么不继续从事法律相关工作”，Yuki没法直接和对方说明情况，最后还是藏了一点小心思，答应会长期做下去，才找到了现在便利店服务员的工作。

　　上班大半个月，她觉得这份工作特别“i人友好”。工作时间是早上8点到下午4点，下午4点到晚上12点，她和另一个店员轮班，没有大夜班。10来平的店面，一眼就能扫完，整理起货架来也不费力。平时工作就是理货和收银，店长大部分时间都不在，没人的时候她可以肆无忌惮地玩手机、看平板，享受“偷感”的快乐。

　　Yuki想起自己在大学刚毕业的过渡期，也做过不少轻体力活。饭店服务员、酒店前台、奶茶店店员，但没有一份做下来像这次这么惬意。

　　“饭店服务员是最累的，人多的时候一忙四五个小时，手和脚都停不下来，一个月也只休两天，没有一股劲在很难做下去；酒店前台一般是白班夜班两班倒，我找的那家酒店管理混乱，顾客鱼龙混杂，没过几天我就走了；奶茶店店员和饭店服务员差不多，一刻不得闲，外卖订单一多就手忙脚乱，导致我现在一听到外卖接单还很紧张。”

　　而这次做便利店店员的体验好，可能还真是“运气”使然。遇到不熟悉的事情，顾客会耐心指给她，譬如要买的是哪个牌子的烟，刮刮乐要怎么兑奖，同时应付两个美团订单和30元的刮刮乐兑奖，她分身乏术，弄丢了要拿去给厂家核销的刮刮乐，店长也没说她，只是让她补上差价。

　　“这家便利店开在商业区，是本地小型连锁，有一二十家分店，管理制度不像大型连锁店那么严格。”Yuki说，“我本来特别害怕晚班会有醉酒的顾客，但是没有遇到过奇奇怪怪的酒鬼来闹事，有的喝醉了也只是开开玩笑聊聊天。”

　　Yuki发现，没有人的便利店简直是i人的天堂。最近她在店里越来越放飞自我，一边整理货架一边唱歌，顾客来了都没发现，坐久了就起来跟着视频做操，舒展身体。

　　但她也明白，这只是一个度过漫长假期的暂时选择，若真当成正式工作，假期少，工资不高，精神上容易疲惫就足以把她劝退。

　　蔓语早先在企业做HR工作，她从小心思敏感，在人际交往中属于“讨好型人格”，工作中外来的压力常常令她陷入内耗，结婚没多久后她离开职场，再也没有回去。

　　“（做家庭主妇）一开始是开心的，时间久了就不太行了。”蔓语说，“尤其生小孩后带来了巨大的压力，抑郁情绪反反复复，躯体反应很严重，胃很胀，头很疼，一整天吃不下饭，去医院检查却查不出毛病来。”

　　去年3月份，她又陷入了情绪低谷期。孩子在幼儿园上学，她一个人在家修养，没事做的时候就在抖音上看捏粘土娃娃的直播，她才发现自己所属的“小妈妈”群体里，好多人都在捏粘土娃娃。

　　“越是没事情做越容易觉得不舒服”，对有两三个孩子的家庭主妇来说，在如今的大环境下出去找工作不现实，而捏一个娃娃，最短也需要一天时间，一坐下来常常4个小时不动，是非常消耗时间的活儿。

　　而捏娃娃是一项有创造性的轻体力活，这种惊喜就像拆盲盒，不亲手试试，就永远不知道捏出来会是什么样子。”

　　成品常常给人一种冲击感，同时心生欢喜，宝贝得“晚上起来去洗手间都忍不住看一眼”。

　　捏了一段时间后，蔓语萌生去市集上摆摊卖娃娃的念头。这对她来说是一次主动走出家门的尝试，在家里待了6年，眼看着孩子从襁褓长到了5岁大，她想尝试找回属于自身的价值感。

　　“在上海，不管什么节日，摆摊机会都特别多，各种市集我都会去申请。”蔓语第一次摆摊就发现，虽然娃娃倾注了自己相当多的心血，但来买她产品的人却并不多，原因还是“不够实用”。

　　下次她打算把粘土娃娃的手艺和实用性的文具结合起来，比如捏一个娃娃样式的笔筒之类，说不定会受到学生群体的欢迎。

　　但她也从摆摊的过程中感受到了“觅知音”的快乐。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非常喜欢她捏的娃娃，他觉得好精致，挑了很久，买了一条美人鱼回去。蔓语听见他的妈妈对他说，手工制品的意义就是每一个都是唯一的，具有不可重复性。

　　一个奶奶过来她的摊位看娃娃，蔓语问喜欢吗，她不好意思地说，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她当时心想：为什么老年人不可以喜欢娃娃呢？我以后就要做个喜欢娃娃的奶奶。

　　一番尝试下来，蔓语觉得轻体力活很适合自己，一来不是特别辛苦，“在家里面照顾小孩，比出去工作累多了”，二来人际关系松散、灵活，不用费力经营。

　　过去她也羡慕过Office lady光鲜亮丽的生活，但写字楼里有太多不开心的故事，反观家里请过的阿姨，个个都很开朗，干起活来也麻利，以后如果有机会，蔓语还想去尝试咖啡厅服务员、超市营业员等工作，她觉得，这未尝不是一种看世界啊。